孤灯独坐披卷读
——夜读日本随笔三壁之一
《徒然草》
昨新到包括日本随笔三壁共九册书,今晚乡下回,得以慢慢拆封,读之为快。
“孤灯独坐,披卷品读,古人为友,甚感乐慰。”日本镰仓时期文学家吉田兼好《徒然草》里这一散句,恰好符合了今晚我的阅读。
《徒然草》是日本隐士文学的滥觞。它与清少纳言的《枕草子》、鸭长明的《方丈记》合称日本随笔三壁,是日本文学史上影响很高的随笔之一,为日本古文学最普遍的传诵之书,直接影响了夏目漱石、川端康成等日本著名文学家的创作,同时也对周作人、郁达夫、席慕蓉等近现代中国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诸暨近邻富阳籍作家郁达夫说《徒然草》,“它的文调的谐和有致,还是余事,思路的清明,见地的周到,也真不愧为一部足以代表东方固有思想的哲学书。”席慕蓉说《徒然草》描绘的世界,“美因无常显得更美,万事因为皆难前定才能显得真实不乱。”
对于吉田兼好来说,《徒然草》是他“百无聊赖,终日砚前枯坐,心中诸事纷繁”之时信手写下的思考性的文字,他谦虚地在序言中告诉读者,“其中或有常理难度,不可名状事”,那么你就把它看成我兼好的狂言吧。
“徒然”,在日语中间为无聊、寂寞,“草”指草子。联起来,就是“一棵寂寞的草子”,我不清楚,兼好是否在无奈地暗喻自己,也暗喻当时纷乱的日本社会。
我查了一下吉田兼好的生卒年,他是1283-1350,大约与我们诸暨乡贤王冕(1310-1359)生活在差不多的时代。当然与王冕相比,吉田是幸运的,他出身神官世家,世代掌管朝廷祭祀,是有名的望族。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,精通儒佛道之学。青年时期又师从和歌大师二条为世,以歌人的身份活跃于文坛,是当时的“和歌四天王”之一。日本的歌人,约略相当于中国的诗人。鲁迅曾经在1931年3月,给升屋治三郎等三位即将回国的日本友人,题写了一首《赠日本歌人》:
春江好景依然在,远国征人此际行。
莫向遥天望歌舞,西游演了是封神。
吉田因文而出仕,1301年,吉田得到后宇多上皇的赏识,出任六位藏人,后又任左兵卫尉,但因为神官出身,很难位列公卿。因此,在后宇驾崩后,吉田就决定出家为僧,在比睿山横川修持。
吉田所生活的时代是古日本历史上最为动荡黑暗的时期,旧制度崩溃,平安朝以来的价值观和贵族文化也从根本上开始动摇,新兴的武士阶级分权夺利,再加上连年不断的自然灾害,更使得平民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。吉田痛苦万分却又无能为力,这是他选择遁世生活的缘由。
吉田前半生在朝,职位不高,但能够结识不少高官,有机会了解上层社会的风花雪月。后半生出家,又能于下里巴人打成一片,又了解了低层社会的种种无奈。加上自己博学多才,因此见诸于吉田笔下的文字,趣味昂然,尽现机理,又能尽兴。
今天见到他写喝酒的文字,实在令人同感。
吉田说日本的酒席文化,“世事诸多不可理喻,但凡有事,必先劝酒,以迫人强饮为快,不知缘何如此。”这个不是与中国极为相象吗。
吉田又说如此酒席文化造成的后果,“致使原本稳重者忽成伤狂人,举止疯癫;无疾者顿成大病之人,不辨前后,倒卧当场。”“待到次日,头痛欲裂,不能进食,卧床呻吟,昨日之事恍如隔世,悉数忘却,公私大事皆误,于人于已诸多不便。”
吉田对此陋习当然是痛恨的。他借用了佛学教义劝诫世人:“持酒器予人饮者,五百世无手。”拿着酒壶、酒杯,肆意灌酒的人,五百世将会没有双手。
但吉田也不是一味排斥酒席,他理想之中的饮酒是那种很有诗意的饮酒。“冬日于斗室中,支炉煮食,与密友相对而坐,无拘无束痛饮美酒,亦人生快事。”
这本《徒然草》,让我想起绍兴乡贤张岱的文字,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一文中记载:
在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见余,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
译文大意,说是张岱与书童一起到了湖心亭上,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,相对而坐,一个小孩正把酒炉烧得滚沸。他们看见我,大喜过望地说:“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!”于是他们就拉着张岱一同饮酒。张岱尽力喝了三大杯酒,然后和他们道别。
这册《徒然草》,虽然成书于700余年前的东瀛,但读来却于读中国东坡、张岱之文无异。中日文化源出同流,由此也可见一斑。
吉田《徒然草》建立了无常的美学观。简而言之,即要随其自然,避免过于追求极致、圆满,明白“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”的自然法理,自在无拘,平心静气度日。
吉田的思想,与中国哲学家的许多观点是趋同的。心学大师王阳明(1472-1529)生于宁波余姚,甬绍之地,历来与日本往来密切,不知王阳明有没有读到过《徒然草》等日本典籍。或许,阳明的心学受到过日本思想家的影响,也未可知。
一人一悟一世界,一言一笑一微尘。在冬夜,读《徒然草》清凉平和的古典微博,心境随之温暖美好。
能来这世上一遭,终究是美好的。
文 | 风清扬
编辑 | 唐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