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门立墨 | 寻访六届全国人大代表童铁波

头条管理员 · 发表于 2024-11-29 15:33:53

想不到入冬首日，寻访六届全国人大代表、当年名扬中国农村的致富带头人童铁波，会成为开启我回访当年笔下新闻人物之行的首站。

退休几个月，总不忘找些事做，努力不让被奔跑的惯性掼出岔道外。

见我把人生之车稳稳拐入了新的车道，不乏有人羡慕，也有人好奇。其实，若把自己当成一片茶叶，纵身于沸腾的社会，依然能泡出生命的浓酽，一点也不寡味于在职。

于我而言，退休还更在于偿还债务——在职时想做而做不了的事。

作为一个曾经的媒体人，我整整四十年奔走在社会角角落落，釆访与报道更多时候服赝于宣传价值，也有时候选择新闻价值，并不能由着自己，去酣畅淋漓地传播。面对釆集的素材与釆访的人事，筛选一番后，有的成了报道，有的写成了文艺。

漫漫釆访路，我从一个少年郎行走成白头翁，过早透支了我的青春与热血。

回望来路，因为囿于宣传价值与报道价值，当时只有忍痛割爱，沿路丢弃着太多的遗珠。他们都有着生命质感，充满人性温度，富具传奇色彩。那么多年过去，一直令我惋惜不已，日月堆积竟成为一笔欠债，不吐不快。

全国人大代表童铁波之所以被我选为首个回访对象，是因为当时及后来的采访中，留下了太多新闻不可道，其实在另一空间可以大道的素材与事迹。

由于这些年断断续续有过几次采访，当已经八十出头的童铁波，背着锄头、裤脚沾着泥土，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。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养自己的土地。

十几年的村支书、七八十年代五家村办企业的厂长、省级劳动模范、全国人大代表，农民童铁波的履历足以骄人。

最初与童铁波相识是在八十年代初，他作为履新的全国人大代表，从京城开会回来。我去他村里采访，老童留饭。中午他拿出杏花村的竹叶青招待，糯软绵长，全然不是当时城乡流行的临平竹叶青那个又冲又怪的味道，方知后者是勾兑的劣酒。

那次午饭，老童滴酒不沾，只一个劲地劝我喝。酒好喝，我几乎一人喝了一瓶。见此情景，老童很是开心，说人民大会堂的特供纪念品，让人喝了，心里卸掉的是当代表搞特殊的精神包袱。

借着酒劲，我还老三老四开涮过老童，说他生了那么多女孩。话一出口，又后悔了。山里人爬坡过岭的，传种接代观念尤其严重。为了有个儿子，老童在连生了六个女孩后，终于无望歇手。对我的戏言，老童不以为意，半是戏谑半是当真地冒出一句：我老童家六只凤凰，你小赵记者有没看上的？

那时年少不更事，闻言脸红到脖子，连忙将瓶中所剩倒入杯中，一口喝下，以此掩饰自己的狼狈。老童见我可爱，连说戏言不必当真。

其实，老童把自己的女儿戏称凤凰，并没有高抬的意味。那时的山村姑娘，乃至双苑湾整个小山村，都可谓山窝窝里的金凤凰，人家羡慕得紧。

自来水、差转台、养老金……这些直到多年以后山外才得一见的新事物，在山里山湾里湾的小山村已然寻常之物。山村的小日子也像农家桌上的电视机，被辛劳的老童巧手一调，节目丰富、鲜彩绚丽了。

我记得的一个细节是，那时我的月工资还不足四十元，双苑湾的乡亲每天分红已达两元。

山里汉子童铁波好脸面。纵观他的大半辈子，成也脸面，厄也脸面。当家里的地毯厂办得好好的时候，是乡里干部一句集体为重，令他脸红耳赤，当即关停；当村里相继办起造纸、竹器、机械等五家企业时，又是乡里干部一句大局为重，令他自责不已，又去乡里创办工厂；当乡里的轴瓦厂濒临倒闭时，还是乡里的干部一句吃苦在前，令他热血上涌，当天卷起铺盖去救火……

一圈走完，童铁波人也老了，最后还是回到了双苑湾自己的原点——几间老屋里。

好声名的老童，面对熙熙攘攘、潮起潮涌的世界，并非心如止水。我与同事屠渭兔釆访，也就是写出后来那篇获中国人大好新闻《始终是人民代表》的那一次，明显感觉他的沮丧与失落。

用老童的话说，自己与酒绝缘，平生所喝加起来不足两杯。那一夜在僻野酒店，他破戒喝了起码半杯，兴许就是借酒浇块垒了。

酒的好处呈时显现。那一夜，老童与我们敞开心扉，谈了许多。轴瓦厂起死回生，轴承厂风生水起，似乎又没老童的戏了，他被塞进闲职。我与老屠借宿乡道三岔口上的小旅店，彻夜与老童长谈，深为他的遭遇而不平。当听说他想去城里买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，区区两万多元，也拿不出，要靠四五个朋友借给，我们先是大吃一惊，继而替他高喊不平。

可是，一个县级小记者，除了手中的一管秃笔，曲笔写下一个为名所累的农民办厂能人一腔心酸，又有何用！

那么多年过去，倒是老童记得那个晚上我俩对他的“教诲”：这些年来，对集体，你已经开足了个人的十二匹马力，不负声名不负心。可是，你也为小家庭留下一手，哪怕一两分，也足以问心无愧。

灯光昏暗，老童颔首称是，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似乎觉醒的神色。不过，放下酒杯，他一声叹息后神色又复归如初。

细论起来，老童是改革开放之初，甚至早于这个时间之前尝试以工兴农的觉醒者和先行者。当祖祖辈辈在山旮旯里刨食不得，又无法挣扎枷锁——农民的身份桎梏的时候，老童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，大办社队企业，开始带领乡亲脱贫致富的最早实践。

也许受到崇山峻岭的屏障保护，天高皇帝远，双苑湾的队办企侥幸地避开了一次次的阉割。这又不得说是老童运气好，上苍眷顾山里人。

比起老童，那些后来的“办厂能人”们，所得得政治封赏的实惠，不知要高出多少。什么功臣、什么代表委员，奖车奖房，提干进机关，再封妻荫子。至于经济实惠，集体企业之外再捎带私家企业，还嫌大揩油水的“宫外孕”不够，干脆一转了之，彻底将其收入囊中，归入私人名下，差不多个个炼成了商界大佬，牛逼得紧。

见多了这些乱哄哄的转制戏法，却怎么也没让老童开窍与觉醒。作为一个农村集体企业中最早一代“办厂能人”，老童就这样固守着自己的信念，愚顽不化，君子固穷，不知道受到过多少人的嗤笑。

老童毕竟是个农民，将个体意识彻底拱手敬献给集体意识，忠得可爱，愚得真诚。

白马过隙，眨眼就是三十年，老童回到故园，依然布衣。几亩山地，种菜种粮，如果说与祖辈有什么不同，衣食无忧，宁静淡泊。山里人生就的山石一样固执的脾性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老童的今日，也许就是从骨子里逸出来的。

前年，我曾带着年轻的同事去山村采访。昔日的富裕“样板村”，冷寂、沉默、陈旧，要不是墙头上的标语口号还留有些时尚气息，我真怀疑时间是否在这里停摆。

倏忽之间二三十年，老童依然如故地走过了。山里人生就的山石一样固执的脾性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

此后的这段日子里，我也曾带着年轻的同事去山村采访。昔日的富裕“样板村”，冷寂、沉默、陈旧，要不是墙头上的标语口号还留有些时尚气息，我真怀疑时间是否在这里停摆。